85年某一天,当我从尤溪县中仙乡,徒弟家里吃完谢师宴走回店铺后,觉得来此三个月经济收入仅够个人开销,无分文寄回家,饿了妻女,饱了自己,羞愧难当,夜里便悄悄整理行囊,翌日早晨挥手告别了房东,挤上了停在裁缝店门口的过路班车前往德化县城。
人虽然离开了此地,可心里没底,是打道回府呢,还是去另一个地方?在德化候车室冷静思考了一会儿,认为回家没有出路。分田到户第一年,生产队长开了全国先河,事先与生多胎女孩的男主角串通好,开会时坚决反对隔年调整农耕地,强行通过一次性分田方案。后来当地*府征用农田卖给开发商,他们从中不劳而获拿到了一笔不菲的土地款。等我结婚生子,土地已经没有妻子的份了。
荒山上自己开垦的那一点巴掌大的贫瘠果园,还不够我妻子一人打理,回去与其坐待以毙,倒不如继续混下去,期待有朝一日能混出名堂来。只不晓得眼下去哪里好,德化吧,以地瓜为主食,永春、南安与我永太老家都是有名的贫困县,泉州……对了,记得弃教重操旧业回家时曾经有人告诉我泉州那边改革开放起步早,私企比较活跃,而父亲也对我这个从来不听话的逆子,劝说去泉州石狮找他修理手表的姑表哥介绍。
新婚得子,又刚分家不久,经济拮据,一听说有用武之地,首次耐着性子听完父亲的唠叨,并点头答应前往应聘。后来在尤溪上洋教了一批徒弟后直接去了中仙乡设店,就把这事给忘了。现在理清了纷乱头绪,目标更明确了,便到售票窗口买了张当天下午去泉州的车票。
沿路上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似曾相似的田野、村庄,心里五味杂陈。想想刚来中仙乡,人生地不熟,怎么有办法生存下去呢?煞费心思出怪招写了一张免费招收学徒广告,贴在农贸市场侧面墙壁上,碰巧被苗祥夫妻俩不辞千里迢迢来中仙赶圩看见,择着广告地址找到了我。了解了我想以此扩大影响,点头赞同我的做法。而当他无意中随手拿起厚薄不一颜色各异的集结成册空白纸上瞧见:
本行几易不当真,
旧业重操照样贫。
此去中仙求粝饭,
不呆馆店食奇珍。
低头店铺听风雨,
缩颈窗口厌浊尘,
只要名书能入目,
管它口袋有无银。
这首诗竟然爱不释手。我告诉他,理想很丰满,现实很骨感,当真兜里空无一文,什么书都没兴趣欣赏。
首批免费招收学徒算盘打得不错,可苦了家庭,第一个月经济来源落空了,第二个月又碰上农忙季节,只零星收些布料维持生计,到了第三个月才招了第二批学徒。偏偏这个时候有人来分食,分食者不是别人,是我在盖洋不但免费而且还倒贴三餐教的徒弟,姓许名圣添。他是盖洋前湖村某个单身汉在本县赤锡乡抱养来的,从小到大野性惯了,没有人管得着,饥一顿饱一餐到处流浪,我动了怜悯之心收留传授技艺。后来关店去了湖头代课,他闻讯跟踪而至,居住在学校操场旁边亲戚家里一段时间,想不到我来尤溪中仙,他也能找的到,佩服。既然来了,就得有饭吃,于是,我分一半徒弟给他,让他直接去附近同一个村庄徒弟家里授课,其余的学徒则放在店里教。到了昨天徒弟毕业,他拿了三十块钱给我,算是一点小意思,可我的收入毕竟还是减少了许多。鉴于家庭无隔夜粮的实际情况,我失去了耐性,哪怕今后名震尤溪,授徒上万,也远水不解近渴。转辗反侧,夜不能寐,思来想去,还是另寻出路——才坐上这趟班车跨州越县而去……
傍晚,客车驶进终点站。出门久了,我有了一些经验,不急于去行李房提包裹,寄放在那里最省事,找不到人或事情干,临搭车前办了转运手续,就可以轻松上路。我提了提神,挤出车站门口,迈开双脚,毫无目标乱走。问了几个修表师傅,都说不认识表伯这个人。偶尔碰到鞋厂、手袋厂或针织厂,不是工人招满,就是只招女工。这样一直问到日落西山,街灯亮起,还是没有一个厂家肯收留我。实在扫兴的很,想不到今年这么倒霉,*气从岭头坪小学走后,离家越来越远,万一找不到事做,该怎么办?养不活妻女遭人非议,养不活自己……哎,我长长叹了一口气,不知不觉泪流满面。好在路灯不甚明亮,过往行人看不清我一脸泪痕。我咬咬牙,决定先找个过夜的地方歇一歇,明天才有精力继续找人找厂。
第二天,太阳晒在屁股上了我还在睡懒觉,醒来顾不上洗脸刷牙,急匆匆离去。没走多远,就有一辆三轮车驶到我身旁停下,俯下身歪着头问我:“喂,去哪儿?”这么没礼貌,我瞧了他一眼,继续走自己的路。而他从身后追来,一言击中我的要害:“我看你是外地人,人生地不熟,大城市岔道特别多容易迷路,坐上吧,我不会多算你车钱。”
我愣了一下,明白了昨天就是因为人生地不熟,才四处碰壁,如若这位车夫能给我介绍的话,就不用找厂了。于是我随便答道:“没错,第一次来泉州,想来这里找服装厂做工,但不晓得哪个厂需要我这样的男工。假如肯介绍,我不会让你吃亏,开个价,连车费一起算给你。”
“这个,这个……”他搔搔脑门:“好吧,你坐上车,我和你一起去问,不过,咱们把话说清楚,反正你今天包我车,找到厂找不到厂我不管,到下午五点半收工,你付给我十五块钱就可以了。”
我心里咯噔了一下,从尤溪中仙乡上车到德化县再转车来泉州,也不知道有多少千里,十五块足够。而他只要随便蒙我绕几圈,磨蹭到五点半就有十五元进账,看来我也要改行当三轮车夫了。心里虽然一百个不愿意,为了赶时间,还是硬着头皮坐上车任凭他兜圈子去了。虽然车夫每条街道都很熟,但对于工厂一类什么的也不甚了解,凡每到一个工厂门口,都是我自己登堂入室直接与老板打交道,有的问我哪里人,有的问我能做什么活,有的则爱理不理,有的根本不让我进门。总之一句话,全部白问。临收工,他有点难为情,一再说“这个,这个……”摸摸后脑勺,欲言又罢。突然间,他高兴地对我说:“哎呀,我真糊涂,我老家有个堂弟在石狮旧电影院隔壁那里做工,上次回家说一个月能赚七八百块,他赚的钱比我多,挺合算,你明天是否到他那里看看?”
绝处逢生,惊喜的程度绝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。我问了他堂弟的名字后,请他照样把我带到昨晚住宿的旅社那里过夜。以前在我的头脑印象中,以为泉州石狮是一个地名,而不是两个独立的地方,怪不得昨天修表师傅一问三不知。
天刚亮,我一觉醒来,刷牙洗脸,然后在旅社吃过早饭,精神百倍到车站买票去石狮。到了石狮,一边见人便问旧电影院在哪里,一边浏览街景,觉得有小香港之称的石狮镇也没啥,除了新建的车站较大外,一切都很陈旧,最突出一点的就是全部用石板条彻成,旧电影院也破烂不堪。
当我踅进影院小巷,到处摆满了缝纫机,工人们忙着赶制单排扣西服上装。我问了问这里工人,有没有某某人在此做工?他们都说人多又杂,来自各个地区的都有,除了你自己慢慢辨认,他们根本不知道张三李四。初来乍到,仅凭车夫口头介绍,去哪里找人啊?即便站在我面前,也不认得。此刻仿佛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,从头冰到脚,怔在那里不知所措。倘若我灵活些,随其应变,懂得现在的处境最重要的不是找人,而是找工,那么,我也不会被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赶走,或许他这里还需要工人呢。头一趟吃了闭门羹,我一下子心虚起来,看来今天的遭遇不会比昨天好。
退出了这家简陋的服装厂,我徒步从影院隔壁友谊商店右边拐下去,这里是一段斜坡路,街道两旁摆满了小食摊及水果店。半坡上有一个很大的农贸市场,喧闹声此起彼伏,蔚为壮观。可我无意加入这支合唱团,依然凭着两条脚走路。到了坡底,前面的路中断了,横在面前的是从东到西的街道,向东,街道狭窄似居民住宅区,往西,有座还没装修好的狮城影院,影院对面就是闻名全国的新湖工业区。
最终我有幸在工业区对面,即狮城影院左边第二幢问到了有收工人的厂家。几疑是白日做梦,可确确实实这个厂有招工人。我极度消沉的情绪即刻高涨起来。当问清了须自带缝纫机时,一下子又傻眼了,摸摸干瘪的口袋,心急如焚,而随行李带来的锁边机头又配不上用场,急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。我小心翼翼用商量的口气对老板说:“能不能先用锁边机抵押借点钱凑足买架针车,等日后扣回工钱?”
老板人很清癯,高个子,约有四十来岁。梳着分头,额头偏窄,两边眉毛粗而短,眼窝深陷,消瘦的面颊嵌着一个高鼻梁,嘴里叼着牙签,尖下巴,说话简洁有力,给人以一种慈祥的感觉。他听完我的话,皱了皱眉头,嘴巴不停地蠕动着,口里的牙签忽左忽右,双手交叉背在身后,踱着方步,我知道他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,都是一道圣旨。所以我的眼睛一直跟着他转,心一下子提到胸口,仿佛待判的囚徒,法官说声有罪或无罪,马上生活在两个天地里。然而我所等待的企盼,他只用几句话就落到了实处:“这样吧,你先把行李寄放在我这里,回家拿钱或缝纫机都可以,我可不敢开这个先例,给了你一点方便,我这边就乱了套。”
在磨破了嘴皮苦苦哀求无果情况下,我全然不顾羞辱,泪水混合着冒出来的热汗吧嗒吧嗒往下直流。又有什么办法呢?他毕竟不认识我!谁肯无缘无故去帮助一个陌生的人呢?哪怕我明天饿死了,难道他还要负法律责任?
谁能告诉我,我该怎么办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