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年初一，一家人走进电影院去看《你好，李焕英》。因为购票较晚，我们的座位各置东西。落座后，女儿走过来，递我一包纸巾，这之间没有交流，她断定我一定会落泪的，自然，也不必过多安抚。我们母女常常就这样心照不宣，懂得有些泪是必须自己流的，不必强忍，也不必劝。
喜欢这种不即不离的边界感，允许彼此在各自的世界里尽情欢闹或是尽情静寂。我们没有改造对方的动意，可以活成一把火，也可以活成一滩泥。可以活*凤，也可以活成虫蚁。可以活成不理解，也可以活成默契。真需要的时候，眼神一搭，便晓知自己应该怎么去做。尤其在深刻理解了无需用一时的成败来评定自己的价值后，更加由衷地以为：怎么做都是当下最好的，你不必活成我期待的样子。
一部纪念母亲的电影，本该满屏凄哀悲切，把人哭得泪雨滂沱，恨不得阴阳两界互换。但是，善良的*没有，她将画面处理得十分友善，笑九哭一，笑得自然，哭得由心。而那一，还多设置在片尾，令悲痛于场景转换中消弥减轻。这样的良苦用心，一如她平日顾前顾后的人品。
善良，是可以体现在每一个细节的，那是一种无需宣誓的温柔，如芝兰生于森林，不因无人而不芳。人之所以会变得温柔，是因为懂得太透彻了。我，因此更加喜欢*。
无法第一时间留意家人在观影中的反应，但退场时，我看见女儿的眼眶潮红湿润，这个一贯坚强乐观的孩子，遇到这样的题材也一样洒泪。突然之间觉得她再不是个小孩子。可是，每个母亲的心里，都希望那个孩子还能被自己照顾和亲昵。
而我还要再深度地沉浸一会儿，很多桥段都让我想起自己的母亲，那个也像李焕英一样普通、一样朴实、一样只希望她的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活着就好的妈妈，已经离开了我十年。母亲在世时，说实话，我从没认真思索过母爱存在的意义。她走了之后，我忽有种太阳落山的凄凉感。这个世上，在那条我往来的人生夜路上，那束只为我照亮的光从此熄灭了。我的快乐曾因为失去她，而缺了一个角儿。这个感觉，未曾经历过生死离别的人，是不能完整体会的。我不禁又抽出一张纸巾，再次擦了擦从鼻腔里止不住下涌的液体。
回家的路上，我们都没主动说话，只是将胳膊紧紧地缠绕在一起，力量比往常大出很多。
我一直承认自己很脆弱，以至于体验的颗粒度过于细腻。这可能是个缺点。因为细腻，有时就会放大喜感，同时也一样会放大痛感。置身于巨大的痛感中，往往会伤及情绪、身体，其实这一样是对生命本身的冒犯，也是对自然规律的挑衅。我应该知道任何生命都有它的终点，并可以接受它。
生命就像是乘坐一辆车，有人陪你一站、两站或是更远，仅仅是个缘分。母亲生下我，是个缘分；我生下女儿，也是个缘分。能做的就是缘来不拒，缘去不留，在陪伴的这段路上，尽心尽情，尽责尽力就好。当对方挥挥手需要下车时，无论是父母，还是配偶，还是朋友，我们都该知道这是天意所为，无需再多缠绵挽留，真诚说句：一路走好，来生再见。把对故人的爱与思念，化成慈悲的力量。
过度纠缠于生死离别，陷在其中不能抽身，让自己活不安生，也是对时光的浪费哪。生命的轮回进化，让一代代人走，再让一代代人来，也是在告诉我们：这就是自然规律，不论达官贵人，不论庶民百姓，都不可违逆。
是的，*就是以电影的形式，完成了她与母亲真正意义上的告别，自此，这一科目，她得以毕业。这一科儿，真不能挂，必须高分毕业。毕业，是对过去的告别，也是对新生活的开启。惜别先人，面对苍天，你只需请求：她从前是我的好妈妈，但从此就是你们界里的人，拜托啦，照顾好我妈妈。从此，我活我的。
把故人交给上天，真是太好。
活到今天，我反而不那么相信人心，却更相信苍天。天从不轻诺诳言，也不失信爽约。衪不会为了诱惑而背叛，也不会为了利益而掠夺。还有，衪无远弗界，胸襟辽阔，装得下所有人的委屈痛苦、欢乐和喜悦，也承得住天下人的诉求。
若干年后，我老了的那一天，女儿也可以借用一个仪式，比如写一篇小文，念给衪听，之后豪华地哭上两天，别超过三天哟，哭得太久，妈妈会不安的，伤身体也是对生命的不友好哪。再说，万一我在那边打麻将，走神了怎么办。万一我在那边写小说，灵感断了怎么办。所以，念完之后，就要心无挂碍地将妈妈托付给上天。
叮嘱一句哈，既然交付了，就别再多管闲事，自己该干啥干啥，干事业挣钱，养孩子种田，总之，别再瞎操心，操多了，老天会以为你不信任人家，那是很不礼貌的事情。记得哟，你的每一个笑容，都是送给妈妈最好的礼物。礼物多了，我还可以送给你姥姥和周围的人，想想，那该是一副多么开心的画面。
可是，妈妈好蠢呀，这样的笑容，我刚刚才露出，枉让你姥姥夸了我那么多年。从今往后的每一天，我会尽力地活出让自己满意的样子。在知识的救赎里，我已经深深地懂得：只有先安置好自己，才有能力去帮助他人。你是光，才能让别人感受到你的暖意。
之前，我的人生因为缺乏一堂事前的离别教育课，而妥妥地挂科啦。人说，真正的哲学最后都要指向生死。懂得生，才能活得踏实，活得有趣。懂得死，才能大到参透沉浮起落，小到参透聚散离合，才能有力量去接纳日常中的失望、失落、失去、失败，分歧、分裂、分别、分离，因为，所有的“失”与“分”本质上讲，都是来自对“变化与”“死亡”的焦虑与恐惧。我曾因缺课而走过许多痛苦的弯路，真正地迷惑过。当然，这也是上天给我的机会，衪让我藉由自己的痛苦体验，去写出让我的后代，或许还有他人不再为此痛苦的心得，这无疑是生命的另一种馈赠。
如此，妈妈现在将与亲人离别时的一些具体体验和觉知分享给你。
第一是内疚后悔。哎呀，那个事，如果当初我那样做，就不会怎么怎么样了。
好吧，我告诉你：人行为的很大部分，是受场景控制的。换个场景也许会有改变，但是，依然是从前的场景，我们还会那样做。我们当下的内疚后悔，只不过是一种对创伤的防御而已。况且，当时场景下，你所做的，都是你心所能及、力所能及的；心所不及、力所不及的事情，总会出现这样与那样的阻碍来限制你，多数不是你的故意。凡事尽心尽力了，就不存在遗憾。遗憾只是个情绪，不见得是个事实。所以，别折磨自己，更不必内疚后悔。
有哲学家说，爱来自亏欠感。这个定论我是认可的，有多爱对方，就会有多亏欠对方的感觉。但记得，这只是个感觉，不是一个事实。我愿意为这话添加一句，即有多爱对方，就会有多想为对方免单的意愿。亏欠是双方的事，一方免单，另一方便无债务。这个句号要画圆满。
第二是心疼痛楚。妈妈离开后，你的脑子里可能会全是妈妈受苦受难的回忆，仿佛她一直被泡在苦水里。
可是，我告诉你：你翻过来想想，如果一个人长期生活于饥寒交迫水深火热苦大仇深中，妈妈怎么会养育出一个天性温良花容月貌人见人爱的你？再说，所有的遇见都是偿还，你应该庆幸妈妈在有生之年偿还了三世的负债，无债即富有。富有，这是一件让人多么值得欢呼雀跃的事情。更何况，妈妈也占过风光呐。遭遇苦难、遭遇挫折，都是人生的风景。有高山也得有沟壑，有平坦也得有泥泞，有鲜花也得有野草，有光芒万丈也得有枯木死灰。哪有什么好事都可一个人来的？
第三是惦记。千万别像我一样傻傻地以为离开的人会在天上孤独。
我告诉你：自从有了人类以来，生生死死循环往复，居在天上的人可比住在地上的人多得太多了。再说，我的妈妈、我妈妈的妈妈，我妈妈妈妈的妈妈，都在天上，到那一天，你要确定地相信，妈妈是真正地回到了母亲的怀抱。你姥姥离开时，我愚蠢地以为她会孤苦伶仃，恨不能跟了过去陪她。现在想一想，我是不是有点太自恋、太自大，我以为谁离开我都会无依无靠，结果，你姥姥正在我姥姥的旁边撒娇呐。
第四是疑惑。我是不是不应该这样做？
我告诉你：五年前，妈妈已经正式签署了遗体与器官的捐赠手续。到那一天时，我希望你不会有什么不自然，这是我自己的愿望，当我在读了许多有关生命意义的书籍后，更坚定了这一点。人类是地球上最大的受益者，也是最大的掠夺者。花草死了尚可入泥做肥，动物死了还有皮毛骨肉可被利用，而人几乎没有。据说，鲸鱼死去，它的尸体会沉入海底。科学家为它赋予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叫鲸落。一只鲸落，可供养一套以分解者为主的循环系统年。这是它留给大海的最后温柔。我那么爱你，爱生活，我也想给这个世界留一点温柔。
还有，我已多次叮嘱过你，当我的生命只有呼吸心跳而失去意识时，要帮助我理智地做出决断：即刻放弃救治。这不是出于高尚无私，而恰恰是出于自私。在苟延残喘与尊严优雅体面之间，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。在我植物人一样地活着与你可获得身心解放之间，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。在寄情于你的孝爱之心与我的无法表态之间，我相信你会在感性与理性中做出智慧的选择。
第五是怀念。这个情绪可以有。我告诉你：还能怀念故人，说明我们的心还没有麻木冷却，我们还存有感恩，我们还有能力与自己的先祖进行天地的连接。知道自己的来处，归途便不会迷路。但是怀念不止是哭、难过、折磨这些方式哟，还有开心、快乐、奉献、做事、爱他人等。挑一个你最喜欢也最能释放的方式去做。当然，就是想哭，想逃避，想自闭一会儿，也不是罪。但活得好起来，一定是功劳。
今天，趁*对她母亲的纪念，妈妈给你写下几句未来好多好多年才用得上的话。也许不一定有用，但万一有用呢。我们虽然各有狮子、松鼠、狗和马，但出场的顺序不一样。顺序决定命运，你懂的。30年后，当你看到这句话，我猜你，会迷之自信地笑出声来。哈哈哈……那个笑声就是对妈妈最大的褒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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